糊糊酱☆

脂粉玉簪

  花子从不敢忘记家在什么地方,这些年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回家。


        花子是个命苦的女人。

        她从八岁开始在花街生活,一直到二十四岁。她的故事很长,可说的却没多少。其中的辛酸与苦楚,就连花子自己都说不清楚。

  说起来,花子对于家庭有着近乎执念的热烈渴望,她的十六年大概就是靠着这个撑下去的。

  花子也曾有家的。最后关于家人的记忆是父亲远去的背影。

  父亲手里捧着一吊钱,眯着的眼睛与细纹连在一起,像是被这一笑笑到了太阳穴。

  他对着花屋的老板娘点头哈腰,说花子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老板娘赚大钱,接着讪讪笑了笑,将要转身离去。

  花子的确是好孩子。在年幼的花子眼中,父亲面色发苦,蜡黄的脸上纵横着岁月的深沟裂谷,笑的比哭的还丑。

  她也知道为什么,因为她们一家人就要被世道饿死了。

  天灾赶上人祸,在并不丰收的一年里害病实在是件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紧巴巴地凑出了地税,家里甚至没有剩下满足一个人吃一天的口粮。

  最后一根细瘦的山芋被父亲合着砍了四天柴火换的一点点米熬成了稀粥。父亲含着泪,颤颤巍巍地端着碗和调羹,一口一口地喂给了站不起来的的花子。弟弟妹妹们懂事地没有争抢,却张望着锅里升腾出的热气,流下了口水和眼泪。

  花子已经知道自己会离开家和父亲,但是她没有哭闹,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父亲要离开的时候拉了一下父亲的手。

  她的手很快地被甩开了。父亲落荒而逃的背影映在花子的眼眸里,那个时候的山芋粥热气蒸腾着,不断从乌黑的锅盖里冒出来,氤氲了花子的视线。

  花子的确是个好孩子。听话,乖巧,脸生的不错,学东西也快,就连严格的老板娘也都十分器重花子,对她赞不绝口,还说要为她改名,让她站的更高。

  不过花子心里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她明白自己绝不会一直留在花街。

于是花子委婉地拒绝了老板娘的好意。

花子认为,只有任何时候都保持警惕,不去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多看多听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这样才能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并且不被纸醉金迷的假象所束缚。

  不过花子并没有想很多,她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毕竟她打从心里认定自己还能回家。

  大概努力的人真的会有回报吧,花子漫长的十六年一下子就望到了头。

这十六年间,花子在花屋里安身立命的同时不断地往上爬,即便是待在这样的地方也没有自甘堕落,从不敢沾染任何戒不掉的东西,也从不大手大脚地花钱。

  花屋里和男人私奔的下等游女被抓回来会被毒打,身价高一些的则会被老板喂药。而被喂了药的游女会染上瘾病,再也离不开花屋。所以花子从不和客人有酒席下的交流,连和其他游女之间的交流也很少。

  凡事都有两面性。

  这种生活方式让花子在这里相对安全,却也总会被瞧不起,在她的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她低贱清高不懂事,但花子知道也完全不在意,只是依旧照旧做自己的事。

  于是在花子二十四岁的那一年,她没有等来哪位恩客的求取,而是以无人能及的毅力攒够了赎身的费用离开了这条花街。

  离开了那里,回了家,无论怎么样都好,她这么想着。

  可家已经没了。

  家早就没了。父亲拿花子换来的钱甚至还不够家里花销半年。

外头又是连年征战,又是洪灾旱涝。到处都在频繁征税。

  交不起高额赋役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没躲过征兵,都被抓去前线打仗,再也没有回来过。

  而最小的妹妹是去找花子的途中没了的。听说被骗去游廊里做了最下等的游女,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花子依稀还记得父亲苦涩的面孔,和弟弟妹妹们饿肚子时流下的眼泪。

  没了家,也没了赖以生存的家人。过着精细生活的花子早就没有了做工的力气。她早已经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这样的花子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活下去。

  但即便如此,花子也没有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

  她找到了一份染坊学徒的工作,从头开始一点点地认真学习染坊里的事情,她常人难及的毅力和过往学习的熏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她不但越做越熟练,还越做越好。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在近郊买了个小屋子,这就又是家了。

  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花子恋爱了。她的恋人姓织田。

  这位先生的家境相当优越,是位谦和的君子,十分爱护花子。

  只不过这位织田先生的母亲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织田夫人总说花子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她觉得花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也没个亲人,来历不明不说,问她的过去也是一问三不知,实在是可疑。

  温柔的织田先生并不在意母亲的话,总是规劝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连花子也不例外。但正因为织田先生这样的信任和温柔,使花子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厌恶。她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她犹豫着想和织田先生说起自己的过去,却也担心她的过去太糟糕,把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轻易地摧毁。

  像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花子还没下定决心,意外就先替她开了口。

  曾经去过花屋的客人在街上认出了花子,熟稔地与她打了招呼寒暄。即便花子匆匆忙忙地就辞行了那个先生,但还是被时刻注意着花子的织田夫人看出了端倪。

  织田夫人气得发疯,恨不得把花子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她也不是没有那个能力。

  但是她转念一想。这也是个好机会。让自己的儿子对那种来路不明的女人彻底死心,乖乖接受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于是她偷偷地塞给了花子身边的姑娘一包药粉。嘱咐她埋在花子房间的盆栽里。

  那盆绿意盎然的玉簪花是织田先生送给花子的,说它纯洁,高雅,就像花子的气质一样,而那包药粉实际上就是花屋老板娘给游女们的惩罚,吸食两次以上就会上瘾。

  织田夫人想着,虽然放在土壤里挥发作用要更慢一些,但是这样更好,不会让人起疑心,也让自己的儿子看看这个低贱的女人的真面目。

  可怜的花子什么都不知道,就染上花屋里的姐姐们谈之色变的瘾病。得了病的花子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站在织田先生身边,她逃走了。

  花子好不容易重构家没有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乘着船回到了故土。

  故土的花街和曾经的家离得并不远,花子居住过的房间窗户大开的时候往下看就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大街。

现在花子正站在窗户正下方的大街上,往左走就是曾经的家,往右去是坐船的码头。

  花子从码头走到花街,又穿过大街走回到原来的家。

  那已然不能被称作是家,而是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荒草丛生,凄凉的天气里,长得又高又茂。

  花子埋着头探着身子在这些高高茂茂的杂草中探索了很久,结果一无所获地退了出来,在行进的过程中还让杂草的锯齿划伤了脚。

  花子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脚上淋漓的鲜血,发了好一会儿呆。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许久才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子,埋着头转身慢慢往外走。

  到了门口时花子又回头看了眼曾经的家,擦拭掉眼角泛出的泪花,笑着感慨。

  “玉簪花果然不会生长在废墟和尘埃里。”

  接着她就离开了那个已经不能被称作是家的地方。

  

  时值深秋,大街上熙熙攘攘地塞满了人。人挨着人,挤着人,成群结队,叽叽喳喳,这一堆,那一摞,把花子挤的透不过气。

  大概是要过什么节了吧,花子缄默不言,漫无目的地跟着人群,缓步前进着。

  前方百来步的地方围着一群人。 人群中站着一位形容美好的琵琶女。她轻阖着眼皮,聋拉着脑袋,斜抱着琵琶意兴阑珊。直到身边的侍者替她摆好椅子示意她开始演出,这才俯身坐下,弹奏起颓败的靡靡之音。弹到一半时,琵琶女停下弹拨的动作。她收起衣袖,颓然替手中的琵琶转轴调音。

这一曲本该由欢快的鼓点节奏配合快速的绕指弹奏,既考验奏者的技术,也要求奏者的感情带入,是发人奋进的歌曲。可这奏者奏得绵长,断断续续,像啼哭,又像哀悼,完完全全失了曲调原本的意思,让听者也意兴阑珊了。

这曲子乱七八糟,但这份熟稔的任性的感觉让花子一下子就想起了故人。

  许多年前,刚在花屋站稳脚跟的花子还没有以那么消极的方式生活,她所表现出的天赋和潜力被老板娘肯定和看重,有要着重培养花子的意思。

  春天的时候,老板娘给花子带来了一个姐姐,负责教花子乐器舞蹈。

  这位姐姐的弹拨乐技艺高超,姿容秀丽,以奏乐情感丰富著称,十分受欢迎。花子也很喜欢这个温柔又负责的姐姐。

  但是仅仅在认识姐姐的第四年秋天,花子就目睹了姐姐的衰败。

姐姐和客人交往私奔,没逃多远就被抓回花屋,被老板娘灌了药。结果日渐消瘦,没力气再弹琴,也没了笑了。

  听说她的男朋友也被老板娘打发走了,不知所踪。

  花子依旧会抱着三味线跑到廊下去找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姐姐还是靠在廊下的柱子边,但一切都变了,姐姐枯萎了。

  没等第二年的春天到来,姐姐跳了江。

  曾经有游女说,花子又低贱又清高又不懂事,既没有照顾她的恩客,也没有交好的游女,最重要的是许久没有保养的脸庞也年老色衰,花街这样的地方早就容不下她。

  她说的没错。

  花屋从来就没有花子的容身之处。

  花子永远不会再作茧自缚,回到花屋那样的埋骨之地。

  最终花子又来到码头,坐在码头边的石墩子上想了很久很久。

  其实花子并不贪心,花子想要的仅仅是家。但在人间的几十年,花子谁也没留下,总是在失去。

  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在廊下,姐姐究竟想了些什么,最终想开了没有。

  花子已经想不通为什么了。不过豁达是花子的优点,想不通就不想了吧。

  后来那条街上再也没人见过花子,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

  如果花子认为生活还要继续,现在应该乘着船去了远方,在哪里苟且偷生着。

  如果花子认为没有继续的必要,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每个秋天有风的天气就会让我想起花子。花子她就是生在秋天的风,吹过拂过带走花叶的枯萎,不留一点痕迹地离去。

  所以每当九月的风吹到十二月,枫叶被吹红的时候,我就会和大家说起这个故事,是花子的故事,也是花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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